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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一章 筹谋

作品:地煞七十二变|作者:祭酒|分类:武侠修真|更新:2024-09-14 18:33:23|下载:地煞七十二变TXT下载
  “我等俱是解冤仇!”

  无尘的话语仿佛落在了庙外棉花似的雾气里,没得一丝回响。

  连李长安也抱臂不语,自顾自打量着眼前几位“解冤仇”。

  院里没通姓名,道士只好入乡随俗。

  第一个现身的黑衣人,动作矫健轻捷,装扮也经典,道士便暗自叫他“飞贼解冤仇”。

  第二个现身,戴着傩面的汉子,庙里灯光照在身上,脚下却无影子,多半是鬼。其佯装体宽,伪装下或是个瘦子,该唤作“瘦鬼解冤仇”。

  第三个现身的,浑身笼着雾气,辨不清形貌,然而说话温吞,动作迟缓,年岁不小,应叫“老汉解冤仇”。

  第四个气势汹汹、言语里夹枪带棒,嗓音压得粗豪,但细看姿态,不难认出是女子。激愤时,隐隐有灵光摄人,还是个玄门修士。女道士多戴黄冠,所以叫她“黄冠解冤仇”。

  第五个浑身都是军中厮杀汉的味道儿,称为“武夫解冤仇”颇为合宜。

  无尘摆出了八个碗,院中却只七人。

  也就是说……

  “大师盛情相约,我等敢不从命?何必多提甚解冤仇。”

  话声从神像后传来。

  转眼又见一“解冤仇”从神台跳下。

  他穿着寻常衣衫,戴着木面,瞧不出特别。

  可离近了,能看出,粗糙麻布下衬着细腻的绫罗,面具很新,边沿打磨得光滑,可见是个讲究人。

  李长安决定叫他“富贵解冤仇”。

  “富贵”敛袖托碗一一致礼才徐徐饮尽。

  罢了。

  “话虽如此……”

  无尘还礼:“但讲无妨。”

  “这越要做大买卖,越要讲究本钱。却不知大师的本钱,是你自个儿还是十三家的神佛?”面具下笑语盈盈,“说句得罪的话,坊间有言,鬼王其实是十三家豢养的恶犬!”

  无尘宣了个佛唱。

  正色言道:

  “诸位俱是豪杰智士,当不为谣言所欺?”

  话锋一转。

  “然清者自清,多辩无益。”

  “即便谣言是真。敢问诸位:倘若家有恶犬,一朝得意,咬了亲邻,吓了妻儿,还堂而皇之爬上桌子要与主人抢食,岂不应打杀了事?!”

  “富贵”含笑应“是”。

  旁边的“黄冠”火气大得很,刺声道:

  “我等哪儿比大师豪气,一窝鬼神在你口中狗一般便轻易打杀了。”

  “小僧自是不敢小觑窟窿城,否则也不必冒称‘解冤仇’,奈何已与恶鬼势同水火,却不得不做个‘解冤仇’。”

  无尘反问。

  “诸位难道不是么?”

  “黄冠”哼哼两声不再言语。

  无尘郑重其事:

  “鬼王固然势大,你我又岂可小觑自身?”

  “在场的诸位,有富可敌国的豪商,有众望攸归的名士,有位高权重的大吏,更有隐伏市井、互通声气的高人,有出身名门、修行有成的全真,有街巷间恩义相结、生死相托的豪杰,还有那力可震慑鬼神、义能锄强扶弱的侠客!”

  “单独一方或不可与恶鬼相抗,可若合力一处……”

  无尘举手摊开五指,又紧紧合拢成拳。

  “贫僧有一计可锄窟窿城!”

  他说得振奋,对面却半点儿回应,气不吭,身不动,唯有“老汉解冤仇”呡光了酒,放下空碗,慢吞吞搁了碗,也不言语。

  想来也对。

  场中人做“解冤仇”,多出于私怨,可若响应了无尘,便是与窟窿城成了公仇。私怨尤可转圜,公仇却是不达目的挫骨扬灰亦难消解。

  人各有志,李长安鲜少要他人遵从自己的想法,然而,此时此刻,谁人能独善其身?

  道士忽的上前,端起酒碗,一饮而尽。

  “计将安出?”

  无尘终于能放下拳头,冲道士感激颔首。

  重新戴起斗笠,如众人一般遮起面目。

  “计在‘解冤仇’。”

  ……

  “坊中恶犬成群,自是人人自危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,只不过畏惧恶犬爪牙锋利,打狗不成,反遭其害罢了。咱们不需冒险,只消保存己身,继续做‘解冤仇’。好让人们晓得,有人在打狗,有人能打狗,然后……”

  无尘:

  “等!”

  道士捧哏:“等?”

  “前些时日,有个叫范梁的木商探听得鬼王想立庙,在寿宴上献上一根千年巨木作其大殿主梁。谁知那恶鬼贪得无厌,反令其献上更多巨木,逼得木商阖家悬梁。”

  “鬼王对亲附之人面目且如此贪婪凶恶,对寻常百姓,对你我,又会如何?他凌迫钱唐,起他的高楼大殿,殊不知,他每做一件恶,坊间就多出一个‘解冤仇’。待他庙宇建成、金身塑起,钱唐将会有千千万万个名士、富商、豪杰、侠客共做‘解冤仇’。介时,涓流汇聚成洪,浩浩荡荡,便是十三家也不可轻视,何况区区一窝恶鬼?”

  “和尚说得轻巧。”

  “飞贼解冤仇”突然冷哼作声。

  “鬼王肆虐经年,岂少能人异士为民除害?百年前,便有位虚元子真人,领着门人扫凶除恶,一时威风无两,可那鬼王狡诈往窟窿城里一缩,把虚元子一门引入了地下,结果呢?”

  结果自是窟窿城里透出消息,那位真人的脑袋还在鬼王肠子里消化哩。

  无尘并不恼,有反驳总好过全无回响。

  “此一时彼一时。”

  他耐心剖析。

  “‘解冤仇’非是虚元子,虚元子势孤,而‘解冤仇’势众。”

  “如今的窟窿城也不是百年前的窟窿城。鬼王敢触犯十三家的禁忌,在地上立庙,无非是吃惯了血食,受惯了香火,不堪下地阴冷,艳羡人间繁华罢了。”

  “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却难!”

  “恶鬼一旦退入窟窿城,咱们正好锁住要道,将一众厉鬼困死地下。再与地上清除鬼王的帮凶与巫师,同时推行正法教化供奉厉鬼的愚信,断绝其血食与香火。窟窿城的恶鬼们养尊处优多年,一夕之间,再尝到孤魂野鬼的滋味儿,哪儿堪忍受?即便不自相残杀,也会分崩离析。介时,咱们大势已成,大可纠集人间诸方之力,一并攻入地下,彻底斩草除根!”

  一番话仍没说服飞贼,他冷笑连连。

  “以我所见,钱唐人要么愚信,要么精明,要么怯弱,和尚只道裹挟大势,殊不知,谁赢谁才是大势,谁赢他们才帮谁!”

  大伙儿目光聚向无尘,等着这位以才智风流著称的名僧再作驳斥。

  可他竟一时沉默。

  庭中寂寂。

  月牙在云天半露,雾气淼淼上涨,飞蛾投入灯芯,噼啪,拨动昏昏灯光愈发沉沉。

  好一阵。

  李长安心道今夜莫非吹了?

  却听得无尘长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此事乃栖霞山上绝密,也罢……”

  他抛出个全不相干的话题。

  “近日来,海面上有大盗为患的消息,诸位耳通目明,大抵是晓得了。”

  没人反驳,李长安也微微点头,他从鲁捕头处听说过。

  无尘继续道:

  “海路富庶招来豺狼,年年如此并不稀奇。”

  “可今年不同!”

 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。

  “诸位可记得祭潮日那条装满死人的海船么?就在当天,一伙海寇袭击了句章港口,将南下避潮的战船、商船统统焚烧干净!事后,祖师们遍遣神将,只探得那伙海盗船坚帆众,兵仗、器械齐全,皆有妖术傍身,简直是百年难见的巨寇!妖寇!”

  “更兼吞并了海上群盗为其爪牙,四下劫掠航路,放出话来,要叫东南片帆不得出海。”

  “近来海贸断绝,坊间只以为是大潮不息,却不知更因巨寇作乱!”

  “窟窿城所以张狂,十三家所以姑息,实在是因着家中恶犬狂吠怎及屋外虎狼扣门?!”

  突兀起来的消息震得几人面面相觑,那“富贵解冤仇”更是惊疑出声:

  “钱塘阖城生计全赖航运,大潮延期几日,物价便连番上涨。照此说来,海上一时安靖不得,那城中物价?”

  无尘:“还会涨!”

  一旁的“瘦鬼解冤仇”脱口而出:

  “因那厉鬼盘剥,百姓本就度日艰难,今后岂不是?”

  无尘:“会更难!”

  他反问诸人。

  “以鬼王的秉性,他会怜惜民生艰难而停手么?”

  不待回答,无尘已斩钉截铁道:

  “不会。”

  “他视百姓为猪羊,视豪杰如鸡犬,民生艰难如何?家家哭声如何?他只会压得更狠,刮得越凶。”

  话语一顿。

  无尘环视诸人,重重道:

  “不是我们要钱唐人帮我们,是钱唐人不得不帮我们。”

 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。

  但眼前的无声不再是先前的不为所动。

  无尘由得诸人慢慢消化,他自顾自再把各人的酒碗再度斟满。

  “诸位!”

  无尘举碗敬道:

  “翻天覆地,就在今朝!”

  李长安并不犹疑,首先举碗响应。

  一阵迟疑后。

  “飞贼”抄起酒碗:“良机在前,大丈夫岂可畏死?”

  “瘦鬼”捧着酒碗:“义不容辞。”

  “老汉”端起碗来:“愿附骥尾。”

  “黄冠”没了碗,干脆抓起酒坛:“算某一个。”

  “富贵”笑呵呵举碗:“好买卖,该下血本!”

  轮到“武夫”,却见他端起了碗,却道:

  “且慢。”

  “施主莫非还有疑虑?”无尘话语里难得听着郁气。

  “武夫”摇头道:“清净僧诚然多才多智,所言深得我心,然毕竟困于经卷,却少算了一桩。”

  “哪一桩?”

  “欲登高一呼,又岂可藏头漏尾?!”

  话声方落。

  “大言不惭。”

  “黄冠”冷声刺去。

  “厉鬼何等凶残?哪个傻子敢自爆身份作那出头鸟?!”

  “武夫”却哈哈大笑。

  “刘某不才,愿倡首义。”

  说罢,他摘下铁面,坦然将真容示于众人。

  四十几许,须髯浓密,细目鹰鼻。

  庭中顿时接连几声惊呼。

  “刘节帅?”

  “左仆射!”

  “昌平郡公?!”

  这时候,李长安分外想念黄尾,关键时候,竟没人给他解说。

  而后。

  但见这位有着诸多名头的大人物托着酒碗傲然道:“酒固然好酒,客亦是佳客,然时非良时,景非美景。”

  “暂且寄下,待明日再宴请诸位去某府宅共参义举。”

  说罢。

  拱手长笑而去。

  …………

  “武夫解冤仇”回到城中府邸,妻子抱着长孙望门已久。

  他先逗弄了哈欠不止的孙子,又拥住愁容满面的老妻劝慰一阵。

  而后久违的披上甲胄,手持金瓜镇守大堂。

  在他身边,在府中各处,皆有武士守卫,甲坚兵利无不精悍。

  但其所防备的,又岂是铜铁可制?刀枪可伤?

  大堂下置有一张香案。

  香气袅袅上升中,隐隐见得盔甲鲜明的虚幻身影一闪而过。那才是他真正的依仗——从众妙观借调而来守夜的神兵神将!

  悄然中月落日升。

  “武夫”或说刘牧之毕竟久别沙场,熬夜下来,神志渐渐恍惚。

  半梦半醒依稀记起当年。

  年轻时他是山阳军中小校,当时的主帅赏罚不公又强迫军士离乡作战,惹得军中上下生怨。他趁机登高一呼,挑起兵乱,杀死了主将,将其妻女财货尽数分给袍泽,于是被公推为首领。

  之后,他时而奉命为朝廷击贼,时而举事要入京清君侧,立下赫赫“功勋”,被皇帝拜为山阳节度使,授左仆射,封昌平郡公。

  然而人生在世,如随焰飘飞的灰烬,起落只在朝夕。

  转眼兵败,丢了威势,被朝廷丢到钱唐,说什么念他劳苦功高,让他移镇东南繁华之地恩养,实则却是给秃驴与牛鼻子看家护院!

  自己须鬓未白、正当壮年难不成要老死于牢笼之中?

  今夜应无尘的邀约,又事先借了寺观的兵马,有几分是担心暴露身份,有几分是心有不甘呢?

  而当无尘描述了他的计划,旁人只事有成算,可堪一搏。

  他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,年轻时曾亲口尝道的良机。

  登高一呼。

  登高一呼!

  “阿翁,阿翁。”

  稚嫩的呼唤唤醒了刘牧之,他才惊觉,晨钟已响,天色已明。

  白昼已至。

  最危险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!

  刘牧之一把抱起小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孙子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孩子奶声奶气:“阿婆让我来唤阿翁。”

  “胡闹!”

  刘牧之板着脸,却又不自主咧开嘴角,抱着孙儿来到香案前,再上了三炷香。

  香气弥漫里,有神像虚影微微颔首,便见府中各处有神光飞起,掠空而去。

  “阿翁方才在做什么呀?”

  “阿翁在送神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!”孩子忽的高兴起来,“坏东西白天不许害人,所以神白天要回家休息哩。”

  刘牧之诧异:“谁教你的?”

  “一个伯伯,长得可丑了!”

  刘牧之听得哈哈大笑,心道又是哪个不修边幅的老兄弟。

  逗趣间,已到了妻子房前。

  他一边推开门,一边拿胡子去扎孩子的小小脸蛋。

  “伯伯还教了什么?”

  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。

  “他还说晨钟未尽,白日还没到哩。”

  “嗯?!”

  房门“嘎吱”打开。

  在刘牧之渐渐放大的瞳孔里。

  映着房梁上高高悬挂的白绫。

  以及。

  地上踢翻的凳子旁微微颤抖的足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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